前言
一段时间以来，在涉及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集资诈骗罪、开设赌场罪、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等等刑事案件中，部分地方的司法机关存在异地执法、跨省抓捕嫌疑人的现象。伴随的，往往是扣押、冻结、没收巨额资产。这种“趋利性执法”、跨地域执法，被形象地称之为“远洋捕捞”。
这种现象的存在，激起社会各界强烈反感。2024年年底以来，公安部、最高检、最高院都颁布了一些规范案件管辖、反对“趋利性执法”和违法“远洋捕捞”的规定。
但是，“趋利性执法”，是对办案机关的动机揣测，办案机关自己必然是否定的。其他主体，包括辩护人，很难用证据来证明这一点。而“远洋捕捞”，是对公安机关异地执法的比喻性表述，只要办案机关证明了本机关所在地有案件管辖连接点，它就有合法的管辖权。此时，很难以“远洋捕捞”或“趋利性执法”这样没有精确专业定义、带有个人情绪的评价性词汇来对它进行非议，或者说，这种非议并无法律效果。这就是现实中许多案件的辩护人虽然提出“远洋捕捞”的质疑，却难以在实操中真正推动案件向有利于当事人方向转化的原因所在。
近日，大成律师事务所徐平团队和曾波团队多名律师紧密合作，在一起为众多嫌疑人辩护涉嫌开设赌场罪的案件中，在对案件证据中海量电子数据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检索后，意识到可能存在办案机关人为制造案件管辖权的情形;辩护团队反复研究，开创性地采用概率技术来证明这一点;辩护团队的证明结论直击违法制造管辖权的核心要点，论证周详严密，无懈可击。在反复博弈中，办案机关做了一些徒劳的抵抗后最终放弃;检察机关于审查起诉的最后一天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对全案七名嫌疑人全部作出不起诉决定;公安机关解封、退还了所有被冻结、被扣押的财物，当事人合法权益得到了全面保障。
该案件成功的无罪辩护，为破解难以证明的“趋利性执法”和违法“远洋捕捞”难题，提供了一个可资借鉴的思考路径;它提示，法律论证并不囿于法律概念的孤岛，人类积累的无穷知识，都可能有助于我们深刻理解法律保护公民权益的内涵。
一、祸起聊天APP
“美好语音聊天平台”,是A省B市C公司开发的以APP形式展现的具有撮合成交性质的网络平台，为有偿语音聊天服务提供者(主播)和语音聊天消费者(游客)提供互联网环境下的交易场所。
主播提供的聊天服务大致有：陪聊、讲故事、说段子、唱歌等等;消费者通过向主播赠送礼物背包的方式向主播支付费用(所谓“打赏”)。具体而言，消费者(游客)在美好语音聊天平台上支付一定币值的人民币购买不同款式的礼物背包，背包里有虚拟礼物，如鲜花、金币、钻石之类，每种礼物都标明虚拟价值，游客可以向满意的主播送出一个或多个背包，每个背包都类似盲盒，背包里的礼物有些价值高些，有些价值较低。主播收到礼物背包后要在聊天室里把背包打开。这样，所有参与聊天的游客都可以看到哪位游客给主播送的背包里有多少价值的礼物，这可能会激发一些游客送出更多的礼物。聊天主播可以在美好语音聊天平台上将收到的标明虚拟价值的各种礼物兑换成相应价值的人民币。这样，主播就因聊天服务获得了收入。
美好语音聊天平台上，部分消费者(游客)在向主播送出礼物背包后，看到主播开出价值较高的礼物，会在聊天平台之外，私下和主播通过微信、QQ等即时通讯工具沟通，让主播以人民币的形式向自己返还部分钱款。有些主播为了维系和游客之间的关系，也会私下主动联系游客，将其从平台兑换到的现金收益的一部分返还给向其赠送了较高虚拟价值礼物的游客。
2023年10月23日傍晚，X省Y县一位登录了美好语音聊天平台的万姓游客，参与了该平台与某主播的聊天，并购买礼物背包向主播赠送，主播也将从聊天平台兑换到的现金收入的一部分返还给了该游客。次日，在该游客与朋友聊天时，朋友告诉其参与这种有现金回流的游戏是赌博犯罪，于是该游客即向Y县公安局城关派出所投案自首。
X省Y县公安机关认为A省B市C公司这款美好语音聊天APP的赠送礼物背包又返现的做法系有现金回流的概率性游戏，涉嫌开设赌场罪。于是，Y县公安局设立“10.24专案”，统一部署警力装备，远赴A省B市，突袭C公司，将C公司主要管理人员、现场正在直播的各位主播悉数抓捕带回Y县，查封冻结C公司全部银行账户、并将大部分款项转到Y县公安局“涉案财物管理中心”账户，现场扣押所有电脑、手机以及其它财物。此后，Y县公安局用尽全部侦查期限，最终将C公司七名管理人员以开设赌场罪移送Y县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
二、蹊跷的案件管辖权
该案件多名嫌疑人的辩护事务由大成律师事务所徐平团队和曾波团队联合承接。辩护团队分析在案证据后认为：在C公司运营的美好语音聊天平台上，部分消费者(“游客”)和部分主播，在聊天平台之外，利用“微信”或“QQ”私下沟通返还现金，C公司对此没有能力进行管理乃至封禁，当然更没有提供任何返现方式或渠道，依据刑法以及赌博相关的司法解释，C公司及其任何工作人员均不构成开设赌场罪。但这不是本文重点，不展开论述。
在案件实体分析之外，辩护团队注意到办案单位调集人员装备，驰越数千公里、跨省抓捕，显系“远洋捕捞”;将巨额款项从涉案单位账户转入办案单位账户，存在“趋利性执法”情形。但正如前言部分所述，如果不能否定X省Y县司法机关对案件的管辖权，辩护团队的这种质疑是无法律价值的。
刑事案件由犯罪地的司法机关管辖，犯罪地包括犯罪行为发生地和犯罪结果发生地，这些殆无疑义。与本案直接相关的规定是《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2020年)》第十七条，该条规定：“针对或者主要利用计算机网络实施的犯罪，用于实施犯罪行为的网络服务使用的服务器所在地，网络服务提供者所在地，被侵害的网络信息系统及其管理者所在地，以及犯罪过程中犯罪嫌疑人、被害人使用的网络信息系统所在地，被害人被侵害时所在地和被害人财产遭受损失地公安机关可以管辖。”
以Y县公安机关的视角看，万姓游客(以下简称“万氏”)在本县登录美好语音聊天平台，参与互联网环境下的赌博，其后主动到本县公安机关投案自首，依据前述法律规定和公安部规定，本县司法机关对该刑事案件行使管辖权，合法性无可置疑。
辩护团队检索与万氏相关的证据材料，发现万氏参与平台聊天、购买礼物、收回现金、投案自首、公安机关立案等等一系列事项存在许多有悖常情之处，如：
1、万氏于2023年10月23日18时35分08秒，首次登录美好语音聊天APP并实名注册，嗣后即参与后续交易流程;第二天中午，10月24日12时30分，万氏到Y县城关派出所投案自首;
2、万氏在美好语音聊天平台上购买礼物背包花费98元，其获得的主播私下返还的钱款78元;一个具有正常社会阅历的人，参与这样的小额“赌博”(无论线上还是线下)，会去“自首”吗?
3、即便这个单纯到一尘不染的万氏因为偶然一次不到百元的“赌博”就去“自首”，一个深负基层治安管理繁重事务的派出所，会受理一个不到百元的“赌博”案吗?
4、即便该派出所受理了，是否刑事立案，要上报Y县公安局决定;县公安局审查立案的各科室及局领导，会对这个小额“赌博”案、且嫌疑单位、嫌疑人远在数千公里之外、本县只有微弱管辖联络点的案件感兴趣，并决定立案吗?
5、查案卷材料，Y县公安局于2023年10月24日中午13时，不仅已经立案，还将《立案通知书》送达了万氏;就这个显然不是事态特别紧急的小额赌博案件，牺牲各个科室负责人乃至县局领导午间休息时间，在仅仅半个小时之内，就完成派出所受理、写材料上报县局、县局业务部门审阅材料并填写立案报批文书、局领导慎重考虑后签批同意立案、向投案自首人送达立案决定书的所有流程，这个如此之快的立案速度是正常的吗?杀人、强奸、抢劫等有重大社会影响的恶性刑事案件的立案，流程都没有这么快吧?
一系列不正常的事项，隐隐预约地揭示出一个蹊跷：办案机关一切准备就绪，蓄势待发，就静等有人投案自首，然后以霹雳手段闪电出击。
这不是在叙述案情，几乎是在讲一个故事了。但更精彩的还在后面。
三、始终被引导的投案自首人
除投案自首的万氏这个微弱的案件管辖连接点外，全案再无其他证据可以证明X省Y县司法机关对该案件有管辖权。辩护团队对这个凌空爆出的万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因为办案机关要委托专业机构对C公司的“非法经营收入”进行司法鉴定，因此查扣了C公司美好语音平台的所有电子数据，从平台设立之初到最终被Y县公安局关闭之前的所有交易数据都得到保全。辩护团队再三向Y县人民检察院、Y县公安局索要该电子数据证据。办案机关最初的答复是，你们没必要看这些电子数据了，这都是专业人员核实过了的，不可能有错。辩护团队坚持依法索要，最终办案机关将存储有美好语音聊天平台300多GB全部交易数据的U盘给到了辩护团队。
因为案件材料中有投案自首的万某的姓名、电话号码和身份证号码等真实个人身份信息，辩护团队在美好语音聊天平台数据库中录入其个人信息，检索到如下情形：
2023年10月23日18时35分08秒，万氏以其电话号码首次登录语音平台注册，被美好语音聊天平台分配了一个ID3758185;
2023年10月23日19时28分44秒，万氏以ID3758185号通过身份证号码进行实名认证;
2023年10月23日18时35分17秒起至20时20分38秒，万氏在语音平台上充值98元购买各种背包(内含虚拟礼品)，进入房间ID为1494755、366428等的多个聊天室，参与该等聊天室内的活动，将礼品背包赠送多个主播，主播在聊天室内打开了礼品背包。
以上检索到的交易事项尚在正常范围之内。以万氏交易轨迹为基准，辩护团队放大检索范围，就排序在万氏的ID3758185号前后的其他人的交易情况进行了大范围艰苦的检索。在逐一排除大量虽可疑但无证据表明和本案有关的信息后，辩护团队注意到一个奇特的现象，ID3758181的交易轨迹极为诡异。该交易者在万氏之前171秒登录注册美好语音聊天平台，此后在万氏的每一次活动轨迹前，几乎都有ID3758181的活动轨迹，近则30秒，远亦不过两分钟。两人的行为轨迹不符合正常用户随机参与聊天平台活动的特征，呈现出明显的“引导—跟随”关系，即万氏的ID3758185始终跟随在ID3758181之后，由ID3758181引导参与了在美好语音聊天平台上的交易。
再通过美好语音聊天平台数据库的登录系统和实名注册系统，辩护团队确定了ID3758181交易者的电话号码、身份证号码和拼音姓名。将该电话号码、身份证号码、拼音姓名和可以查询到的公开信息进行比对，ID3758181交易者的真实身份是2023年10月24日中午12点30分为万氏投案自首做笔录的X省Y县城关派出所所长T警官。
所有的疑惑都得到解释：万氏是在T警官以身示范、手把手的教导下，登录注册美好语音聊天平台，参与聊天平台各项活动，购买礼物背包，打赏主播，与主播私下交流收到现金回款;第二天，万氏到T警官办公场所“投案自首”。
进一步可以想见，Y县公安机关在网上巡查中发现A省B市C公司经营的美好语音聊天APP，他们认为该平台交易模式涉嫌开设赌场罪，想侦办这一案件，但本县却并无管辖权。于是他们决定创设一个管辖连接点。也即必须有一个社会群众在本地登录美好语音聊天APP并参与交易。于是，万氏横空出世了。可惜，这个万氏不是一个完美的线人，他似乎对如何操作这款美好语音聊天APP很茫然。于是，工作预案中后期给他做投案自首笔录的T警官提前出现了，亲身示范，手把手教导，向万氏演示了登录、注册、参与游戏的一系列过程，边培训边引导万氏完成了美好语音平台游戏过程，管辖权就这样产生了。这位警官当时肯定没有想到，他在数据世界里留下的每一个痕迹，将会被追寻到。
无疑，这是一起典型的“钓鱼执法”，有人违法人为制造了刑事案件管辖权。
四、运用概率论技术完成
违法人为制造管辖权的终极证明
辩护团队明白，仅仅上述电子数据的客观呈现，尚不足以令精心布局、投入如此多资源的办案机关退却。一个可以想象的他们会提出的反驳理由就是：T警官正常网上巡查，和万氏并无往来，其痕迹出现在万氏之前，纯属巧合;其接受万氏投案自首，是正常工作。
这当然不是巧合，但这是已经经历了艰苦探索的辩护团队的内心确信。辩护团队要如何让第三方不接受——不能接受、无法接受、以敬畏之心不敢接受——所谓“巧合”的说辞呢?
经过长时间对各种方法的反复比选和周详论证，辩护团队决定引入概率论技术。
挑选本案中标志性事件，辩护团队设定了一个要求解的概率：X省Y县范围内，在任意171秒内有两人登录注册“美好语音聊天平台”，其中一人报警、另一人恰好为公安民警的联合概率究竟是多少?
为了计算这个概率，辩护团队还要检索并核实许多基础数据，如：全国总人口、Y县常住人口、美好语音聊天平台注册总人数、美好语音平台可注册时间总时长、X省年均报警总量、X省总人口、全国公安在职民警数量等等。将核实无误的基础数据代入相关概率计算模型，辩护团队计算出如下结果：
X省Y县范围内，在任意171秒内两人注册美好语音聊天平台，其中一人报警、另一人为公安民警的联合概率为0.0000000000000128=1.28×10⁻¹⁴。
为了让人理解联合概率1.28×10⁻¹⁴是一个什么概念，辩护团队同样是依据公开可核查信息，列举了一系列现实生活中罕见事件的概率进行比对，本文仅举一例：根据中国政府网官方数据，一个普通中国人，每年被雷击致死的概率是3.2×10⁻⁷，即百万分之三。一个中国人被雷电击死的概率，本身已经如此之低，却都要比本案的1.28×10⁻¹⁴高出千万倍。
因此，一个事件若其发生概率为1.28 × 10⁻¹⁴，远低于自然界中任何已知偶发事件的可能性。从统计学模型看，倘若如此低概率的事件确实发生了，那么惟一合理的解释便是：它并非自然发生，而是“人为干预”或“操控设计”的产物。
因此，T警官和万氏短时间内接续登录、同时在美好语音平台上出现、且万氏次日向T警官投案自首的原因只能是：T警官引导万氏进入美好语音聊天平台参与活动，再由万氏以参与“赌博”者身份投案自首，从而使Y县获得刑事案件管辖权。
反对这个结论，就不是反对辩护团队的观点或者意见，而是对基本的科学原则不尊重了。
辩护团队向X省Y县人民检察院提交了要求对全案作出不起诉决定的无罪辩护意见。辩护团队提出的辩护理由和详细论证，并不限于本文提及的部分，但上述观点的阐述和论证是本案辩护意见中最独特、最具冲击力的部分。侦查机关一度作了些抵抗，但无论在事实上，在法律上，在逻辑上，均被辩护团队轻易驳倒。岁末年终，全案所有当事人和辩护团队拿到了“事实不清、证据不足”的《不起诉决定书》，所有被扣押、被冻结的财物都得到了返还。
办案机关适时终结本案，积极回应了辩护团队“执法不是对法律的机械适用，更不是对法律的利用，执法者亦应回应科学的声音”的呼吁，这依然是对法律和理性的回归。谨此向办案机关致以敬意。
获得清白和自由的当事人和家人相拥，在初冬凛冽的风尘里哭泣，辩护团队已经走在办理其他案件的旅途中。辩护团队明白，这个案件不是标杆，它的具体操作不具备可复制价值，但是，在浩瀚的证据中于细微处探求真相，在无路可走的困境里依然殚精竭虑，将我们的一切知识，服务于维护当事人合法权益，为当事人辩冤白谤，这既是辩护人的自我期许，也是光荣的职责所在。
